中國:黑豆

那是些看起來千篇一律的照片。背景是一張報紙,中間整齊地放著一些青菜、饅頭、橙子、雞胸、大蒜⋯⋯照片下有一行小字:3.28元人民幣,0.49美元,2688萬人口,2010年拍攝於北京。

趙峰解釋,在中國,這是處於貧困線上的人一天的購買力。你每天只能花3.28塊錢,可以買六個饅頭,或是一堆青菜、三根香蕉、兩個麵包、一塊小小的雞胸。 3.28是根據官方制定的貧困線標準計算出來的。 2688萬人處於這樣的生活水平線上。

澳洲:3塊牛扒

貧困線是攝影師趙峰和妻子林惠儀合作的一個攝影項目,始於2010年的北京。林是學經濟的,她負責尋找數據、處理數據,用經濟學的方式算出當地的貧困線,即一人一天用於食品的消費值;然後他們拿著這些錢去當地的市場買東西。

報紙中間的菜,是一天的錢能買來的所有東西。所謂貧困線,是指一個國家在某個特定時期裡,人們維持基本生存需求所必需的消費物品和服務的最低費用,而食品貧困線是首先要估算出來的數值。 2011年以前,中國的貧困線標準是每人每年收入1196元,2011年底,這個標準調整為2300元。目前,他已經完成15個國家的貧困線拍攝。幾乎所有地方都是趙峰借商業攝影的出差機會去的。白天,他在拍成功企業家,或是廣告大片。晚上收工後,他就拎上小口袋跑去當地的小菜場。在網站上的項目說明里,他寫道:這並不是一個「用情感分析什麼是窮人」的項目,只是從一個出發點,去了解一個國家的貧困境況。

他覺得許多人並不真正了解政府報告裡那些數字的含義,曾經他也不太在意。什麼是真正的窮,他說不清楚。當他真正拿著這一點點錢在菜場裡的各個攤頭躊躇不定時,他才發現,越窮越逼你面臨許多極端的選擇。比如你必須選擇六個饅頭,還是一塊雞胸,非此即彼。

「真正的窮是一件很慘很慘的事情。」他說。

中國:小辣椒

四年前,趙峰帶著妻子林惠儀從新加坡來到北京,在靠近天安門的一個四合院裡住了下來。他在北京買了一輛自行車,沒工作的時候,就騎車出去兜風。有一次,他在從一環到外環的一條路上騎著,興起想要數數在十分鐘內看到多少輛保時捷從身邊經過。數到一半他放棄了。太多了。好吧,那就數數賓利吧,趙峰在房間裡準備「貧困線」項目的拍攝他心想。結果在十分鐘內,九輛賓利從他身邊開過。

「那真的不是一段很長的路,賓利幾乎是世界上最貴的車之一了,還有數不清的保時捷,我很難想像哪個城市有這麼多豪華車。」他對記者說。

那幾天,他注意到一條官方發布的新聞,說中國在「十二五」期間,貧困線有望在1196 元的基礎上大幅提高。 1196元就相當於每天只能花3.28 元。他想像著有一個人揣著這麼點錢,在菜場裡徘徊的情形,而幾千萬人正過著這樣的生活。雖然他知道,這中間的大部分人都活在農村。

「在中國,所謂的有錢是什麼意思,我已經大概了解了,但是中國的窮,我覺得還很陌生。」他說。

他覺得探索下去會很有意思。於是他自己挎上籃子去菜場買菜。他在一個胡同里的小菜場買了饅頭、香蕉、黃豆、大蒜,買到雞胸時,攤主實在不肯賣3塊多錢的肉,只能買一塊大的,回家後細細稱。有些東西,他為了貨比三家跑了好幾個菜場,為的是找最便宜的那家。

日本:一塊八爪魚刺生

在2011年末,中國大幅上調了貧困線,從原來的年收入1196上調至2300元。今年初,趙峰又拎起小籃子去了北京同樣的小菜場。現在的標準變成了每人每天6.3元,幾乎提高了一倍。能買的東西卻沒有相應翻倍。原先可以買6個饅頭,現在可以買9個了,青菜仍是一堆青菜,原來能買3隻香蕉,現在能買4隻,原來能買7個橙子,現在卻只能買4個,而這麼多錢,在肯德基里只能買一個小小的蛋撻。即便升了一倍,貧困線上人們的生活也並沒有好多少。

「貧困線的調整其實是顯示政府對於貧困的態度。從1978年的100塊到現在,中國的貧困線調整了20次以上。這其實很能說明政府的態度。」他說。

他們打算監測各國的貧困線變動,一旦有變動,就重新拍一次。本是無意,卻拍下了通貨膨脹的現實。 「剛來北京的時候,我們點菜從來不看菜單,這兩年卻得留意點,看看手上這​​杯茶究竟多少錢。」他笑說。

隨著貧困線和通貨膨脹的變化,人們關於「貧窮」的感覺也會發生變化。趙峰向記者舉了個例子來說明這種變化。

前一段時間,他去廣西做項目,當地車夫帶他們上山,事先打了招呼,說路很陡,很差,很危險,要有心理準備。走了兩個小時,他疑惑地問車夫:危險的路在哪裡啊。車夫說,這不就是嗎? !他說,這明明是水泥路,馬路好寬,好美哦。原來是習慣了水泥路的車夫,對「很差的路」印象早已發生了變化。

「大家其實忘性很大,很快就忘了更差的泥路,也忘了沒水沒電的日子,習慣了現在的這一切。貧困一旦消失,人們不會再記得它。」趙峰說。

香港:12隻紅/黃/綠椒

趙峰這樣描述自己對貧困的感受:「我出生在馬來西亞一個富裕家庭。聽姐姐說,我們家有一個很大的花園,好幾個傭人。但我出生後不久,因為金融風暴,家道中落。我還記得,如果今天的餐桌上有魚,那麼後面幾個禮拜我都不會再吃到魚,如果今天我得了一個新玩具,那後面好幾個禮拜我都不會再有新玩具。」

「我以為,那就是窮,後來發現遠遠不是。」他說。趙峰在新加坡上了大學,畢業後做了一年工程師,接著辭了職跟著專業登山隊培訓了三年。在這三年裡,他成功登頂珠峰。登完山後,三年前工作的積蓄幾乎花得精光。他開始打各種各樣的零工,原先的大學請他回去做宿舍管理員他都樂意去幹。他還去不同的學校作演講,講登山經歷,賺點出場費。後來他轉型做商業攝影師,重要原因之一也是賺錢多。

他在尼泊爾的一個小村莊里住過7個月。現在他還會時不時想起尼泊爾的那些村民們,穿著破衣服,過著極其簡單的生活。在尼泊爾,無論你在高檔酒店還是普通農家,每天只有8小時供電。「我算是見過一些真正的窮人。如果你生在尼泊爾,除非你生在很有錢的家庭,你才有機會去學校,去接觸高科技,提高英文水平。不然,你什麼也沒有,甚至連選擇的機會也沒有。」他說。「一直以來,貧困對我都是個很私人的概念。但尼泊爾的經歷讓我發現,貧窮有時候真不是你能選擇的,也不是你的奮鬥能解決問題的。再努力,仍然是窮。」

「我體會過窮的感​​覺。」他說,所以他對這個話題好奇,但深入研究下去後,他才發現,要了解真正的窮人生活卻不太容易。除了攝影師拍攝的貧民窟,那些在大街上討飯的,衣不蔽體的,才是窮人嗎?

麵條

每到一個地方,他常常好奇窮人在哪裡?在日本東京熙熙攘攘的車站,他問朋友,日本的窮人在哪裡?就這裡啊,朋友指指腳下,一到晚上,各地的流浪漢就會睡進來,把這裡擠滿的。在印度加爾各答,德蘭修女的故鄉,馬路被隔離帶分成三段,到了夜裡,只有兩段能行車,最邊上一條路睡滿了人。在香港,他在旅館裡完成拍攝項目後,打個電話叫當年的高中同學出來吃飯。席間他問同學,現在在哪里工作。同學說,在餐館打工。金融危機後他原先在酒店的市場部工作丟了,就只能去餐館打工,晚上去酒吧當酒保。他問同學,一天花在食物上的錢有多少?差不多50塊港幣吧。同學說。他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同學他正在做的項目。

澳洲:一堆朱古力

「香港的貧困線我們折算下來是每天44.96港幣,我也沒想到,一個和我一樣上過大學的人,現在也幾乎是掙扎在貧困線上。」他說。

在香港,你一天工作10小時可能還是窮人,在印度,你可能工作十年,擁有大把工作經驗,你還是個窮人。在印度,處於貧困線下的人接近總人口50%。當我們談論印度的窮人時,談論的是4-5億被定義為貧困的人。在日本,19%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。即使你在日本能賺3000美元一個月,你也被認為是貧困的。

貧困並不意味著你無家可歸,只是意味著你在自己的國家裡生活,只能進行很有限的選擇。 10美元一天一個人在馬來西亞算是很不錯了,但在瑞士,你也就只能過貧困線以下的生活。

美國紐約:龍蝦

他也不得不承認,雖然窮人在各自的國家裡面臨的選擇一樣稀少,但境遇仍然有別。澳洲的窮人能夠買上幾十塊巧克力,巴西的窮人卻一塊也吃不上。

現在每去一個地方出差前,趙峰都要趴在google上做半天功課,查當地的小市場在哪裡,當地人吃什麼。他並沒有刻意去打聽窮人吃的是什麼。無論在哪裡,說起窮人吃的食物,無非​​就那麼幾種,土豆、饅頭和米飯。

趙峰也發現,即使你很窮,仍然有很便宜的食物可以選擇。比如說,土豆薯仔。在德國和印度,土豆的價格竟然是差不多的。但到了肉,或是其他加工食品,選擇就有限多了。在中國,在百來種肉中,趙峰只能挑出兩種。在馬達加斯加、印度或是尼泊爾,那麼點錢要吃到肉是天方夜譚。

中國:個饅頭

中國:小塊雞肉

法國:10個牛角包

青菜

三隻香蕉

但窮人的生活不僅限於此。在法國,他甚至拍了一小塊鵝肝,在中國,他拍了肯德基的蛋撻。「並不是說窮人就不吃鵝肝,他有錢也會去吃。或者他會省一個禮拜的伙食費去吃一次鵝肝。窮人的慾望和需求其實和普通人差不多,也想享受,也想過好的生活。」他說。

他讀過一本書,叫「窮人經濟學」,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兩位學者對貧困人群的評估和觀察,寫他們的生活、慾望和挫折。書中的結論是,窮人和我們幾乎擁有相同的行為方式,和我們擁有同樣的慾望和弱點。窮人並非毫無理性,相反地,他比大多數人要更深思熟慮,為了生存,他們每個人都必須成為精於復雜計算的經濟學家。

玉米碴

自從照片被轉載到許多網站,他開始收到各種各樣的反饋。有人感慨,瑞士的窮人好幸福哦,每天有10美元。有人質疑,為什麼德國的土豆看起來比印度的要好看很多?還有一次,他的照片被轉載到了一個俄羅斯當地論壇,他點進去,用谷歌翻譯了一遍所有的評論。發現許多俄羅斯人在裡面興致勃勃地討論:「中國的青菜看起來好水好新鮮啊」,「比俄羅斯的好太多了」。

但被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是,你們的數據是怎麼計算出來的?在項目開始時,他們沒想到這個問題竟然這麼難回答。

發展中國家是以「絕對貧困」來計算貧困線,即過了線就餓不死,發達國家卻是以「相對貧困」來計算的,即人群裡有一定比例的貧困人群。這條相對貧困線除了要管吃,還得管住,或是其他消費。林惠儀會根據這個國家的基尼係數算出他們在食品上花多少錢。

「對於中國樣本,是不是採用1196元這個數據,我們猶豫了好久。」林惠儀對記者說。她在項目開始前需要一層層從數據裡挖掘有用的信息,並最終確立他們採用的貧困線數據。這並不是個容易活兒。基本上,她調研每個國家都要花上一個星期的時間。

中國有三個不同的貧困線標準,一個是中國政府定的,一個是世界銀行定的,一個是中國NGO 定的。每一級政府還有各自定下的貧困線。這些數字都各不相同。

小番茄

舉個例子,中國的國家官方數據是3.28元,大約0.49美元,按這個數據算,大約有2000 多萬人生活在貧困線下。世界銀行定下的全球標準是人均每天消費1.25 美元,若按照這個標準算,貧困人口會多得多。

世界銀行的計算體系裡,在發展中國家,貧困線是按照卡路里計算的,即獲得每天生存需要的2100卡路里要花多少錢。他們覺得,他們想要反映的是中國的總體貧困狀況,採用中國本地的數字會更合理些,並且按照卡路里計算中國的官方數據基本是對的。林說。

和中國有類似問題的還有印度。印度在2011年9月下調貧困線以減少貧困人口,引起軒然大波。在印度做項目時,趙峰看到一篇印度時報的文章,就新書「瞄準30億人」採訪印度前總統卡拉姆。記者問,一個國家要減輕貧困狀況,而它竟不能確定貧困人口到底有多少嗎?有數據是說在3.5億到8億之間。到底窮人有多少?確定一下有那麼難嗎? Abdul Kalam回答:印度計劃委員會給我的數字是10億人口裡有3.5億生活在貧困線以下。這個數字會變動。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增加這群人的脫貧能力。

「連前總統都說不清楚的事情,我們做的事也只是拋磚引玉罷了。」趙峰說。

關於攝影師:

趙峰(Stefen Chow)是宋朝皇帝趙匡胤的後裔。繼承祖先的冒險血統,他在18歲的時候成功地攀越了珠穆朗瑪峰,在攀登珠峰的過程中,他愛上了攝影。成為了一名專業攝影師後,他帶上相機環遊世界,穿越了30個不同的國家,領略了不同的風土人情. 他曾在紐約最權威的攝影雜誌“PDN”獲獎,而且被提名為PDN 30 (美國最有發展潛力的30位青年攝影師之一)和世界出版業攝影大師。 Stefen和《華爾街日報》、《Geo》、《時代周刊》Nikon等著名品牌有親密合作。

計劃網站:http://www.thepovertyline.net/

本文中的相片只是中國版,連結內有更各個國家的貧窮線能購買的食物比較圖,由日本美國到巴西等國家都有

個人網站:http://www.stefenchow.com

Via:外灘畫報英國廣播公司

香港:兩隻海馬